林州方言“数+个”结构中的音变现象
武晓平, 郭庆玲
(长春理工大学 文学院 ,吉林 长春 130021)
文章已被晋阳学刊杂志社录用,晋阳学刊杂志投稿网址链接:http://www.zazhi114.cn/jinyangxuekan
摘 要:通过对林州方言“数+个”结构的现时音变状况的考察发现,林州方言“数+个”结构中的音变主要发生在基数词“一至十”与“个”的直接组合中,主要体现为合音和连读音变,其中又以合音为主。其现时的四种语音状态恰可证明音变历程并非突变形成,而是在历时上经历多个读法最终渐变而成,其演进过程为:完整音节读法>连说音变>合音。其中“个”音与前面数词音的语流音变既可以得到河南其他地区音变现象的验证,也可以 用发音原理进行解释。
关键词:林州方言;“数+个”结构;音变过程
林州市隶属于河南省安阳市,位于河南省最北部,太行山东麓,地处河南、山西、河北交汇处,《中国语言地图集》将林州方言划归为晋语邯新片磁漳小片。林州方言“数+个”结构中的“数词”与“个”的音节界线常常较模糊,合音词较多,这使得林州地区人对量词“个”不敏感,使用“个”的频率较低。
“数+个”结构在方言中的音变现象早已受到学者的关注,研究发现河南、山西、河北、山东等地方言中都存在“数+个”结构的音变现象,其音变主要表现为合音、连说音变等。但不同方言音变演化的程度不同,演变规律不同,结合具体方言对“数+个”结构的音变现象进行分析,既是对具体方言的描写,也可以为方言间的横向对比及汉语演变研究提供语言样本。本文即考察林州方言中的“数+个”结构的音变现象。
“数+个”结构的音变现象早在清代的文学作品中就有体现。赵元任(1927)最先对北京话口语和书面语中已经定型的“数+个”结构合音词“俩”“仨”的形成过程做了推测。目前学者多集中于不同地区“数+个”结构的音变描写,孙红举(2014)指出只对合音现象进行共时的静态描述,难以解决语言生成演化所涉及的诸多问题,同时也违背了科学研究应与现实世界具有同构性的原则。因此,本文试图在对林州方言“数+个”结构音变分析的基础上推测其演进过程,并对其中的音变现象予以音理上的解释。
一、林州方言语音系统
本文作者之一郭庆玲自幼一直居住在林州,父母均为林州当地人,是本文林州方言的主要发音人,本文依据《方言调查字表》做了方言调查,同时参考董文会(2014)和秦溶霞(2014)对林州方言语音系统的描绘,拟制了林州方言语音系统,经调查整理林州方言共23个辅音声母和1个零声母,41个韵母,5个调类,具体如下:
声母:p,pʰ,m,f,v,t,tʰ,n,ȵ,l,k,kʰ,x,ʨ,ʨʰ,ɕ,ts,ʦʰ,s,tʂ,tʂʰ,ʂ,ʐ,ø;
韵母:a,ɔ,o,ə,i,ɿ,ʅ,u,y,ia,ua,ya,iɔ,uo,iə,yə,ai,ei,au,ou,aŋ,əŋ,iŋ,uŋ,yŋ,uai,uei,iau,iou,iaŋ,uaŋ,əʔ,ʌʔ,iəʔ,uəʔ,yəʔ,iʌʔ,uʌʔ,yʌʔ,ḷ,n̍;
声调:312,32,5,44,3。
二、“数+个”结构的现时语音面貌
林州方言 中的“数词”和“个”均有单独的发音,数词的发音见表1“数词读音”列,“个”的发音为[kə44],“数+个”结构的读音因数词不同而有不同的音变现象,具体如下表所示:
表1 林州方言“数+个”结构音变现象示例
“数+个”结构 |
数词读音 |
“数+个”结构读音 |
音变现象 |
说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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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个 |
[i312] |
[yə312] |
合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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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个 |
[ḷ44](二)/[liaŋ53](两) |
[liɔ312] |
合音 |
无“二个”的说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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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个 |
[sa312] |
[sɔ312] |
合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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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个 |
[sɿ44] |
[sɿ44ə]/[sə44] |
连说音变/合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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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个 |
[u53] |
[u53ə]/[uo53] |
连说音变/合音 |
|
||||||
6个 |
[liou44] |
[liou44(u)ə] |
连说音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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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个 |
[ʨʰi312] |
[ʦʰiə312] |
合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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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个 |
[pʌʔ3] |
[pɔ312] |
合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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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个 |
[ʨiou53] |
[ʨiou53(u)ə] |
连说音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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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个 |
[i312ʂʅ3]/[ʂʅ3] |
[i312ʂə3]/ [ʂʅ3kə] |
合音/不发生音变 |
“20个”“30个”等十的整数倍和“个”的连读规律与“10个”一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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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个 |
[i312pa] |
[i312pa3kə] |
不发生音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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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00个 |
[i312tɕʰia312] |
[i312tɕʰia312kə] |
不发生音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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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个 |
[i312va44] |
[i312va44kə] |
不发生音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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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个 |
[ʂʅ3ḷ44](十二) |
[ʂʅ3ḷə44]/[ ʂʅ3liɔ312] |
合音/合音 |
无“十两”的数词说法,“十两”只在与“个”的组合中才存在。 |
说明:1.“一”及“三”至“九”为复合数词的个位数时,与其+“个”的连读音变现象一致,因此表中未再单独列出;2.“2个”在方言中无“二个”说法,因此单列出“12个”的读音,即“十二个”和“十两个”。
本文将林州方言“数+个”结构的读音情况分为四种:
(一)只有连说音变的读法
“六个”“九个”分别读为[liou44(u)ə][ʨiou53(u)ə],数词与“个”之间的界线还相对清晰,“个”因连读发生音变,但与“六个[liou44kə]”“九个[ʨiou53kə]”完整音节读法的听感差异不大。
(二)有连说音变和合音两种读法
“四个”“五个”既有合音读法[sə44][uo53],又有连说音变读法[sɿ44ə][u53ə]。在两种读法中又以合音读法为主,[sɿ44ə]、[u53ə]只存在于慢读语流中。
(三)只有合音一种读法
“一个[yə312]”“两个[liɔ312]”“三个[sɔ312]”“七个[ʨʰiə312]”“八个[pɔ312]”“一十个[i312ʂə3]”中的数词与“个”在读音和意义上都已合二为一,形成了合音词。林州方言无“二个”这一说法,只能说“两个”。但当“二”位于复合数词的个位时,“数+个”结构有“二”和“两”两种说法,如“132个”,可以说成“一百三十二个[i312pa3sa312ʂʅ3 lə44]”或“一百三十两个[i312pa3sa312ʂʅ3liɔ312]”。但不论是按照“二”读还是按照“两”读,都是合音读法。
(四)未发生音变
我们发现位数词“百、千、万”与“个”组合时不发生音变,如“一百个[i312pa3kə]”“一千个[i312tɕʰia312kə]”“一万个[i312va44kə]”位数词与“个”之间的读音界限清楚明晰。“十”较为特殊,有合音和未发生音变两种读法,这应该与“十”既可以是基数词也可以是位数词有关。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林州“数+个”结构中,基数词与“个”的组合均存在音变现象,主要有合音和连说音变两种;位数词与“个”直接组合一般没有音变现象。因此本文探讨的就是十个基数词(不包括“零”)与“个”组合时的音变现象。
三、“数+个”结构的音变过程
孔祥卿(2005)指出:连说音变常常是合音的前奏,合音是连说音变的结果。合音和连说音变一起构成了林州方言“数+个”结构的音变表现,探究林州方言“数+个”结构的音变过程,即考求其合音过程。赵元任先生(1927)曾探讨过“数+个”结构的合音过程。他认为“个”的声母极易弱化为响亮音/r/而消失,后字音节只剩央元音/ə/,而“两个”“三个”“八个”中都有个低元音/a/,韵尾辅音消失后,整个“数+个”结构就只剩下前字声母和一个加长的/a/,连带后字央元音/ə/,又由于/aə/和汉语的整个音位系统不符,最后就变成了一个简单的/a/。赵先生认为合音的前提是音位的层层脱落,这一合音假说为后来学者推测“数+个”结构的合音过程提供了蓝本。本文在赵先生“失音说”和后来学者研究的基础上对林州方言“数+个”结构的音变现象做细化说明。
(一)连说音变的演进过程
“四个”“五个”的连说音变读音[sɿ44ə]、[u53ə],“六个[liou44(u)ə]”“九个[ʨiou53(u)ə]”中“个”的声母/k/都已脱落,此外“六个”“九个”在部分人的语流中又可增加元音/u/。
“个”音中的/k/在“数词+个”中如何脱落,学者们各持己见。江蓝生(1994)对清末著作《儿女英雄传》《燕京妇语》里“数+个”结构的弱读音变现象进行了考察,认为两部作品中“四啊”“五哇”“六啊”“几呀”分别是“四个”“五个”“六个”“几个”的连读音变读法,也就是“个”的读音已演化为和“啊”“哇”“呀”相似的读音。“啊”“哇”“呀”都是无声母辅音,表明至少在清末“个”的辅音声母/k/已脱落。赵元任(1927)和冯春田(2002)认为/k/很容易弱化为响亮音/r/而消失。孔祥卿(2005)认为“个”因弱读而导致声母辅音浊化进而使其脱落。朱立刚(2017)认为节律因素导致/k/弱化为/g/,辅音/g/受语流影响会进一步弱变而致/ɣ/,语速变快会进一步弱化,直至辅音/k/消失。笔者更赞同朱立刚的观点,“个”的辅音声母/k/经历了一个不断弱化的过程:/k/弱化为/g/后难以直接脱落,会进一步弱化为/ɣ/并直至其丢失。赵元任先生认为/k/弱化为/r/,在林州方言中缺乏例证,因此本文认为林州方言“数+个”结构中“个”/k/的脱落过程为:/k/>/g/>/ɣ/>/Ǿ/。
部分林州人将“六个”“九个”读为[liou44uə]、[ʨiou53uə],/k/脱落后都增加元音/u/,这是因为“六”和“九”都有元音韵尾/u/,连读后“个”被同化而增加了与前字韵尾相同的元音/u/。
(二)合音的演进过程分析
林州方言中某些“数+个”结构中有八个数词与“个”连读时发生了合音,本文根据合音前数词韵母相同或相似将“一个”“七个”归为一组,“四个”“十个”归为一组;根据合音后韵母相似将“两个”“三个”“八个”归为一组;“五”“十二个”韵母独特,作为特殊类别分别分析。
1.“一个”“七个”的合音分析
按照连说音变规律“七个”中“个”的声母/k/脱落后,读音应为[ʦʰi312ə],但实际发音不是如此,这是因为林州方言的语音系统中存在复合元音/iə/,连读后的[ʦʰi312ə]中/i/和/ə/之间音节界限会变得模糊,直至/i/和/ə/直接组合,“七个”即表现为合音形式。
“一个”的合音过程本应为[i312kə]>[i312ə]>[iə312],而实际的读音却为[yə312]。本文认为“一个[yə312]”中的/y/的来源不是“一[i312]”本身,要从“个”的读音上寻找线索。林州方言中“个”现时都为[kə44],而冯春田(2002)指出至少在清代“个”就存在[kuə]和[kə]两个读音。以此为基础,王晓培(2014)对比分析了河南各区域方言中“一个”合音形式,认为“一个”合音形式中撮口呼/y/由“一”的主要元音与“个[kuə]”中合口的介音/u/合并而成,郏县方言“一个”的读音为[i·uo],且/i/、/u/合并为/y/是汉语方言中比较普遍的历史音变过程。由此看来,林州方言中“一[i312]”与“个[kuə]”组合后,合音过程为:[i312kuə]>[i312uə]>[yə312]。
2.“两个”“三个”“八个”的合音分析
“两个[liɔ312]”“三个[sɔ312]”“八个[pɔ312]”合音后的主要元音一致,但与其源头字“两[liaŋ53]”“三[sa312]”“八[pʌʔ3]”的主要元音都不一致。王晓培(2014)推测“两”“三”及合音后的“两个”“三个”“八个”的主要元音在较早之前应该较为相似,并且“两个”“三个”“八个”合音后,主要元音逐渐朝着/ɔ/的方向发展,其中“八个”合音早于“八”的主要元音变为如今的形式之前。由于无法确定“八”的音节中最初的主要元音,故将“八个”最初的音节形式记为[pV1kə],后字声母/k/脱落后演变为[pV1ə]。又因央元音/ə/在整个音节形式中位置不稳定,极易脱落,于是演变为[pV1]。参考王晓培对“八个”合音后主要元音演变的推测得知“八个”的语音形式在合音为[pV1]后,其主要元音逐渐向着/ɔ/的方向发展,整个音节最终演变为[pɔ312]。
对于“两个”的合音过程的推测,本文倾向于孔祥卿的观点。“两个”的音节[liV2ŋ53kə]中,/k/脱落后形成[liV2ŋ53ə],而后字元音/ə/受前字韵尾同化而增加韵尾/ŋ/,由此演变为[liV2ŋ53ŋə]。在快读时,前字韵尾辅音/ŋ/和后字声母辅音/ŋ/很容易被挤压掉而再次演变为[liV253ə]。无论/V2/是/a/还是/ɔ/,都无法和后字央元音/ə/直接拼合而继续合音,所以/ə/只能继续单独存在。而/ə/因弱读且位置不稳定,容易脱落,最后演变为[liV253]。[liV253]的主要元音继续音变,就形成现时合音词[liɔ312]。由此“两个”的合音过程为:[liaŋ53kə] >[liaŋ53gə]>[liaŋ53ŋə]>[lia53ə]>[lia53]>[liɔ312]。
“三”在林州方言的现时读音为[sa312],无鼻韵尾,但郝志伦(2000)提出现时前鼻韵尾/n/已脱落的方言在早先都有保留,即“三”在较早之前含有前鼻韵尾。至于/n/的脱落时间和“三个”合音时间的先后顺序,却无从考查。在此,只能作两种假设:若/n/脱落在前,则有着和“八个”一样的合音演变过程,即[sV3kə]>[sV3kə]>[sV3] >[sɔ312];若“三个”的合音在前,则与 “两个”的合音演进过程相似,即[sV3n 312kə]>[sV3ŋ 312kə]>[sV3ŋ312ŋə] >[sV3312ə]>[sV3312] >[sɔ312],在这个过程中“三”的韵尾/n/是受后字声母/k/的逆同化变为/ŋ/韵尾。由此尽管假设的前提条件各不相同,但假设的验证结果却完全一样。
3.“四个”“十个”的合音分析
“四”和“十”的韵母均为与声母部位相同的舌尖元音,在快读或轻读时韵母有两种变化的可能,一是弱化为/ə/,“个”在连读音变中辅音声母脱落,只留下韵母/ə/,与前面弱化后的“四”“十”的韵母相同,两字音形成合音[sə44]和[ʂə3]。第二种可能是“四”和“十”的元音脱落,“四个”有连说音变和合音两种读法,其合音读法应该是在连说音变的基础上的结果。“四个”的连说音变读音[sɿ44ə]在语流中/ɿ/脱落,促成/s/和/ə/直接拼合,读作[sə44];“十个”的合音与“四个”原理一致,在语流中[ʂʅ3kə]中“十”的韵母/ʅ/脱落,“个”的辅音声母/k/脱落,促成/ʂ/和/ə/直接拼合,读作[ʂə3]。
4. “五个”“十二个”的合音分析
“五个”的连说音变读音[u53ə]中没有辅音,两个元音在语流中容易读作复合元音。“五个”[u53ə]中的/ə/受圆唇的高元音/u/同化,逐步向/u/靠近, 发成圆唇的半高元音/o/,/u/和/o/复合,形成“五个”的合音形式[uo53]。
“十二个”中的“二”[ḷ44]无元音韵母,“个[kə44]”声母辅音脱落后仅存央元音/ə/, /l/和/ə/便很容易在语流中直接拼成[lə],形成合音。
四、结论与展望
“数+个”结构的合音不是突变形成的,是经历多次的音变过程最终形成的,其中不同结构的演变程度、演变过程并不完全一致。林州方言中“数+个”结构的音变现象既有连读音变,又有合音词,连读音变是合音前的一个必要阶段,合音是连读音变的一个结果。本文对林州方言中的的“数+个”结构的音变现象所做的分析与推测,希望能够得到更多地区方言的支撑,也需要更多音韵学的解释,更有待未来方言发展的验证。
[1]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中国语言地图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2]赵元任.俩、仨、四呃、八呃[J].东方杂志,192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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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方言调查字表[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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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秦溶霞.河南林州方言词汇研究[D].河北师范大学,2015,5.
[7]孔祥卿.河北辛集话的合音现象与合音词[J].南开语言学刊,2005,(1).
[8]江蓝生.《燕京妇语》所反映的清末北京话特色[J].语文研究.1994(4).
[9]冯春田.数量结构“俩”、“仨”的几个问题[J].语言研究,2002(2).
[10]朱立刚.连续语流中的语音弱化问题—以北京话“数词+个”为例[J].汉语学习,2017(5).
[11]王晓培.汉语北方官话方言中数词与“个”的合音[J].南开语言学刊,2014(2).
[12]郝志伦.论汉语鼻音韵尾的演变[J].西南民族学院学报,2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