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军集团对咸同理学经世化发展的影响

作者简介及联系方式

 

朱汉民(1954-),男,湖南邵阳人,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国学研究院院长,研究方向:宋明理学及湖湘文化;

汤浩,男,汉族,1974年生,籍贯湖南洪江,2001年湖南师范大学历史系研究生毕业,获历史学硕士学位,目前为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博士研究生。通讯地址:长沙市岳麓区八方小区A区22栋603房,邮编410013

 

湘军集团对咸同理学经世化发展的影响

 

   朱汉民

(湖南大学 岳麓书院,湖南,长沙,410082)

 

[摘  要]:作为湖湘理学的发舒,湘军集团必然通过一定程度的反作用力,对晚清理学发展产生影响。这种影响集中在几个基本问题上:一是理学学术走向,二是理学学术思想与社会实践的关系,三是对理学学术思想的发挥与修正;四是对理学信仰和主流地位强有力的捍卫。湘军集团在更广阔的社会格局、更宏观的文化视野上深刻影响了晚清理学的经世化发展轨迹。

[关键词]:湘军集团;咸同理学;经世化发展;作用与影响

[中图分类号]k256.9  [文献标示码]A  [文章编号]1008-1763(2018)10-0000-00

 

Research on Reaction to Neo-Confucianism of XianTong Period in Late Qing Dynasty by Xiangjun Military Group

TANG Hao  ZHU Hanmin

YueLu Academy,Hunan University,Changsha 401182,China

 

AbstractAs a result of the arising of Huxiang Neo-Confucianism,Xiangjun group reacted the Neo-Confucianism deeply.The afection focused on 4 issues:First,affected the direction of the academic development;second,affecte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hought of Neo-Confucianism and the social practice;Third,developed and corrected the scholar thought of Neo-Confucianism.Forth,protected and promoted the status of Neo-Confucianism as ideology powerfully. Xiangjun military group affected the development of late Qing Neo-Confucianism in more widely society dimension,with macroscopic and practical view of culture.

 

Key WordsXiangjun military group;Neo-Confucianism of  XianTong period in late Qing dynasty;practical development;reaction and infection

                                      

[收稿日期]2018-10-  

[作者简介] 浩(1974-),男,湖南洪江人,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思想文化史

朱汉民(1954-),男,湖南邵阳人,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国学研究院院长,研究方向:宋明理学及湖湘文化;


作为湖湘理学的发舒,湘军集团并非全然被动地接受着理学思想的浸淫和影响,同时也必然通过一定程度的反作用力,对晚清理学发生作用。这种影响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基本问题上。

一、湘军集团对于晚清理学融合发展的影响

晚清理学衍生出两条发展路数。一是以倭仁为代表,更倾向“内圣”工夫的主敬派,一是以曾国藩为代表,更关注“外王”事功的经世派。而湘军理学经世集团恢复和发展了理学“求理之学”的真意,开创了以经世为鹄的学术融合发展格局。

1.以朴茂务实的“诚敬论”超越了内敛灵明的“存养论”。倭仁一生注重道德心性修养,踏实做好圣贤工夫,思想上更接近正统的书斋型程朱理学。其理学思想以传统“心性论”为核心,对于宋儒所立“心、性、情”三个哲学范畴,重视“性”与“心”,而对“情”关注不高,在修身工夫论方面偏重直觉主义的修养方式,理学思想有刻板失情的一面。

曾国藩等在理学的体察践行上存在一种化繁就简、力求简约可持的倾向。其训“诚”之一义曰“所谓诚意者即其所知而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1](P35)桐城方宗诚云:“曾节相言‘吾不甚讲理学,但守定莫晏起,不说谎二句。’”又云:“胡宫保与予书,极称曾涤生先生近日恶高言深论好庸德庸言二语,为阅历有得之言。”[2]可见曾国藩论学修身中庸务实,往往从可行之处入手。后人评价曾国藩“不过俭、勤二字。以此教孝,以此教忠,以此立功,以此立德,以此光先,以此裕后,处不必有所矜奇立异而已。”[3]

湘军人物奔驰于战阵之间,挣扎于政争旋涡之中,更无法实践主敬派繁琐细微的修身之法,而是将儒学诚敬之学运用到社会政治层面,更强调遇事能办、临财而廉,临难不苟,以君子之道风动天下。

2.以“格事之理”取代“格性之理”。湘系经世派将“格事之理”作为理学新的践行方向。曾国藩对格物之“物”的解释,表露出强烈的经世色彩:“身、心、意、知、家、国、天下皆物也,天地万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1]P35按照传统理学观念,格物有着一定的先后次序,即先格心之理,次格物、格事之理。其理论虽圆融无碍,施行却万难睹功呈效。曾国藩则认为:“所格之物无次第,非谓格得诚正再讲修齐,格得修齐再讲治平。”[4]P81呈现出一种跳跃式前进的方式,不承认格心之理为格事之理的先决条件,认为格心与格物是并发无碍,互动融通的。这一观念,为湘系经世活动打开了事功之门,也成为其在理学思想上的创见之一。

同时,曾国藩高度重视“见识”和“晓事”能力,“不晓事,则挟私固谬,秉公亦谬;小人固谬,君子亦谬;乡愿固谬,狂狷亦谬。”[5]郭崑焘更指出:“天下之能偾事者,不必尽是小人。”[6]“晓事”置于道德评价之上,作为立身办事的基本前提,君子覆邦家,其祸与小人同,实为沉痛深刻之言。

3.以“汇通众流”突破“固守家法”。晚清理学以唐鉴为首,门户之见较深。湘系理学经世派中,罗泽南批判王学等异端锋芒毕露,持守门户较倭仁反而过之。而以曾国藩为代表的另一派,以经世为鹄的,强调以理学为宗汇通众流,张大了晚清理学的规模。湘系经世人物确立了“以理治事”的原则,在修齐治平的逻辑链条上,以德引导人心,以理发明事机,以识扩充规模,从而将经济之学合理地纳入理学范畴,也将“外王”理想落到了实处。

清代学术融合倾向虽非始于曾国藩,但最终推动这一格局转变,形成的融通主流的,则非曾国藩莫属。曾国藩将汉学实事求是精神纳入理学“即物穷理”格局,“欲兼取二者之长,见道既深且博,为文复臻于无累”[7]湘军人物中,刘蓉、左宗棠、李元度等皆主张汉宋调和。

曾国藩受唐鉴影响重视史学,更旁采百家,统之以理,去弊补偏,强化理学的经世功能。欧阳兆熊评价其为六书之学,博览乾嘉训诂诸书,而不以宋人注经为然”[8]在曾氏眼中,各类学术门派,只要有利于圣人之道,诸子皆可师也”。[9](P4884)时人称之“综中西为一家言,横览九流无此学”,[10]道出了曾国藩在学术汇通方面的不朽功绩。

4.以“履任艰巨”涵盖了“省察克治”。倭仁、曾国藩均主张以学术风气改革人心风俗,但在践履方面,倭仁多纠纠于省察克己,政治上走的是以道德说教启沃圣心的传统路数,而未能“担当艰巨”,“开物成务”。

曾国藩等认识到履任艰巨之难,说“担当大事,全在明强二字。”[11](P844)郭崑焘也认为“清、慎、勤,自古相传官箴也。然非主之以明,则……或以清之故而流为刻薄,以慎之故而归于畏缩,以勤之故而多所纰缪不明之弊,势将与不清、不慎、不勤者殊途而同归。”[12]在具体办事方法上,曾国藩提出成事“四要”,“曰经分、纶合、详思、约守。”[11](P844)即办事之法,必须有类分的演绎思维,综合的归纳思维,详尽的系统思维,并以一定的原则和底线持之以恒,取精用宏。

中国社会,常有大小传统之别。“大传统”者,如儒学儒道,“小传统”者,为以私利为导向的社会第二运作规则,无形无名,却代表着一种最强大的社会控制、掣肘力量。湘军集团“与世俗文法战者不啻十之五六”,[13](P169)即受制于这种“小传统”。曾国藩在历经宦海磨砺后说:“圣人有所言,有所不言。……吾人当以不言者为体,以所言者为用;以不言者存诸心,以所言者勉诸身;以庄子之道自怡,以荀子之道自克。”[14]对于圣人不言之事,曾国藩以格致之法,参以自身体验,勉励以求。

 

.湘军经世文化对理学思想的扩充与完善

1.高度强调儒学的用世倾向。湘军人物普遍具有强烈的经世意愿,将“经济之学”提升为孔门四科之一,确立了“经济”“义理”并重的学术格局,强调“先以义理正其心,继以经济廓其志。”[15]“除却格致治平,别无学业。”[16]P6)

湘系经世派以理学用世,一是调整了学术重点和评价标准。他们将学术视野由理学概念范畴转换为对军政世务谋略、民生民瘼的关切,强调理学家当勉力追求真经济,并以此作为衡量学术真伪优劣的标准。如罗泽南认为,“乱极时站的定,才是有用之学。”[17]曾国藩指出,士子如不能明理晓事,成器以适世用,“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实茫然不讲,虽能文能诗,与用牧猪奴做官何以异哉?”[1](P35)左宗棠也说:“纵读数千卷奇书,无实行不为识字。”[18]既有对儒学末流在时势转换之时空言心性、束手无策的深刻反省,也有对儒学经世价值的重新发掘与弘扬。二是发掘了理学方法的经世价值。湘军集团之所以能身膺重任,建功立业,不仅得益于理学思想赋予他们的德性启迪,更受惠于理学方法给予他们的磨砺与修为。刘蓉指出,“程朱之说,本末兼赅,精粗备举”。[4]P81理学正因为具备了中材之士循以安身的潜质,才能与湖湘经世派产生极大的共鸣。湖湘理学经世派融合汉学之深博、史学之扩识、诸子之权变,统之以理学之精微,在实践中赋予了理学更强的应世能力。三是探索了德行与政事的新型关系。传统文化中,学者多从事学理研究和德性修养,往往对现实权力驾驭不足,即使偶有军政建树,也多属个人行为,罕见集团式成功的先例。而湘军经世派一定程度上调整了儒学与政事的传统关系。在晚清理学经世派人物观念中,要解决儒家道统赓续和各种空前危机,仅依靠道德教化是远远不足的,必须躬身入局,注重世务,历练解决问题的实际才能,实现“以德行而兼政事”的目标。

2.以“礼学”为津梁,沟通“内圣”与“外王”。晚清理学经世派发挥礼学具有价值性、工具性双重作用的特点,将礼学改造为体用兼备、沟通“内圣”与“外王”之道的重要范畴,力图建立体用兼备的新型应世之学。

在曾国藩看来,礼学之博观即是格物之法,可以补宋儒之缺,通汉宋之结,达到汇通学术的目的。郭嵩焘则赞“礼者,证实之书,……得其意而万事可以理。”[19]P145湘系经世派主要不在于考据礼学制度名物,而在于发掘其中的制度精神和实务知识。

湘军集团以“礼”经世,更多地是以“礼”的精神创制改造,从礼学思想生发出变革观念。郭嵩焘解释《礼记·礼器》篇 “礼时为大”说:“时者,一代之典章,互有因革,不相袭也。”[19]P145刘蓉认为“故善法先王之礼,惟其德之宵而不必其迹之同也。”学礼经世,在于“得礼经之精意,化裁变通,以成一代之制”。[20]P340曾国藩也提出“前世所袭误者,可以自我更之;前世所未及者,可以自我创之。”[9]P 4911

湘系经世派对礼学发挥,一导源于汉学,一导源于宋学,二者共同奠定了其经世活动的基本指导思想,基本完成了从“内圣”之学到“外王”之学的方法论构建,使得充满形而上哲学辩证意味的理学,获得了工具性的价值。

3.作为学术汇通的结果,提出了通儒经济概念。湘系理学经世派发扬理学“理一分殊”的思想,建立自己“体用兼备”的通儒经济。通儒经济在于穷理通达,务本与致用两不偏废;在于体用上的完备性、知识上的完整性、功用上的权变性。

刘蓉概括了以“博文”“格物”为基础的“通儒”理想:“夫博文者,择善之道也。格物者,致知之功也。学者苟欲从事圣贤之教,固不能舍是二者而求他途之归矣。”[20]P21-22罗泽南也认为“精深”与“博大”为儒者体道的必修课,“不博则识见太隘,无以窥大道之全体;不精则泛滥无归,无以探大道之底蕴。”[21]左宗棠说“吾儒读书,天地民物,莫非己任。宇宙古今事理,均须融澈于心,然后施为有本。”[22]

在知权达变方面,湘系经世派认为“道无古今,用有古今”[23]P197所谓通儒就是要行道而致用,不拘于行,不泥于古。湘系经世派知晓民间疾苦,有较强的经世思维,故其一旦得位行权,施政行策,多能切中时弊。

受西学东渐影响,湘军人物将通儒之学向西学西政延伸,这是过去儒学从未涉及的。彭玉麟将西学也纳入“通儒”范畴:“今之自命为通儒者,以洋务为不屑,鄙西学为可耻,……夫所贵于儒者,贵其博古耳,通今耳。……谁谓西学可废哉?”[24]郭嵩焘更将对西方的文化体察,延伸到西学、西政层面。

 

.湘军人物对理学学术思想的发挥与修正

湘军人物多述而不作,然而在私人诗文、函扎、家书中对理学学理仍有独特发挥和见解。特别是罗泽南、刘蓉就理学思想形成了自己的系统化阐释,在晚清理学中有着独特的地位。

本体论方面,突出了主体性、辩证性。程朱理学以“理”为惟一本体,湘系经世派基本上继承这一说法,以理统摄万物,反对以气为理。罗泽南将“气”分为气运、风气、气数、气禀,而均终统诸理,以理气对比彰显理的主体性。[25]认为两者存在依存关系,而必以理为统摄,“理生乎气,理即存乎气之中也。气载乎理,气实统乎理之内也。”[26]同时,湘系经世派又吸收了关学张载及王夫之等理学其他流派的思想,同样重视“气”的作用和对“气”在运动中的考察。“夫屈伸者,气也,其所以屈伸者,理也。”[27]

湘系经世派对理学中丰富的辩证思想进行了吸收和发挥,使之更适应于经世的需要。罗泽南指出:“凡天下之物自无而渐之于有,复自有渐归于无”,并从“有”与“无”两个相互矛盾、相互转换的方面,引出了治国平天下的进退刚柔之道。[28]曾国藩论曰:“天地之数,以奇而生,以偶而成。一则生两,两则还归于一。一奇一偶,互为其用,是以无息焉。物无独,必有对”。[29]因此,在考察事物之时,必须执两用中,不可偏执一方。

心性论方面,由尽性求心之法导入“即物穷理”。湖湘经世理学并未将论述重点放在阐释心性概念及其关系上,而是在如何致性、尽性上加入了自己的理解和阐释,重新发掘了宋明理学湮灭不明的“艺”层面的价值,由心性论导入“格致论”。

在如何“尽性”达道上,曾国藩提出“盖欲完吾性分之一源,则当明凡物万殊之等;欲悉万殊之等,则莫若即物而穷理。”[30]强调事物的统一性离不开差异性,“即物穷理”是沟通两性的必由之路。罗泽南说:“惟能敬以直内,则静时存养,动之所本者已立;动时省察,静之所有者不虚。圣学之功,未有不由于此者”[31]所指之物不仅包含静态的物质,更涵盖了运动中的事理,强调动与静的结合,立志、存理与格致的结合。

湘系经世派的“心论”,亦同样指向“即物穷理”之道。湘军人物提出“治心”之说。郭嵩焘言“君子之学,首重治心也。”[32]“见之于《诗》《书》《礼》《乐》为后世学者之助者,皆治心之要也。”[33]P153)治心之法,在于“以性闲情,以理制欲,”全体达用,摈弃“一切声色货利之缘,放僻邪侈之端,”“不容有一疵之或累焉者也。”[33]P154)刘蓉进一步论述“治心”的目标,不仅在于防范逐于物欲、游于玄冥、沦于纷扰,更在于防止士君子流于昏聩、堕于虚寂、溺于词章。[33]P153)这种说法较传统理学家更具有现实指向性。为达这一目标,就必须“主敬以持之,穷理以精之,养之于端庄静一之中,以立其本;约之于学问思辨之际,以博其趣。”[33]P154)将求心之道与儒家穷理之法、求仁之方联系起来。

主敬工夫方面,主张理性主义的修养方式。曾国藩论述“主静”之说明显不同于倭仁,他说“苟其遗弃伦物而于静中别求端倪者,或不免误入歧途。”反对无视“伦物”而惟于“静”中求索。他认为朱子注《中庸》首章之语“自戒惧而约之,以至于至静之中,无少偏倚,而其守不失”数语,“谓之主静可也,谓之居敬可也。”[34]曾国藩进一步地论述儒家之静,“所谓一阳初动,万物资始者,庶可谓之静极,可谓之未发之中,寂然不动之体也。”[35]刘蓉也将“主敬”与致知之学并重,“主敬者存心之要,致知者进学之功,二者相资,其道始备。”[20]P28

湘军主要人物以“心无愧怍,行为端方,而力能作为”为修身养德之境界。“主静”与“主敬”一体的修养工夫论,更切合经世实际,是对剑走偏锋的理学工夫论的一种纠偏。

知识论方面,强调求知于时的理学实证精神。晚清湘系理学经世派汲取胡宏、胡安国、张栻、王夫之等湖湘理学派“力行”的观点,并有所发挥,形成了近代经世理学体力用行,求知于时的实证主义风格。

在湘军人物的经世观念中,躬身入局,身体力行,在独立考量中形成思想认知和政治策略,自属经世理学的题中之义。如非从实践中“体验得来,终掠影之谈也。”[36]湘军人物之所以重视礼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礼”具有实证性。“礼者,证实之书,天下万世人事之所以从出也”。[19](P145)曾国藩言:“夫所谓见道多寡之分数何也?曰:深也,博也。……深则能研万事微芒之几,博则能究万事之情状而不穷于用。”[37]

湘军人物对理学各流派及理学之外的学说,均能独立思考,以理为断。曾国藩也说程朱指示之语或失”。[38]他高度推崇船山之学,亦称“船山之说,信为宏深精至,而嫌褊刻,使处国事,天下岂尚有可用之人?”[13]174

 

.重建以理学为核心的儒学人文信仰

1.通过辩学捍卫理学主导地位。王錱提出“功名粗跡不足论,学术之辩不敢不精。”[16]{P12}表达了对“道体”认同的高度自觉和敬畏。罗泽南重点依据程朱的“性”“理”批判王阳明“心即理”学说,以“格物致知”否定“致良知”之说。与罗氏从学理上批判不同,刘蓉主要是从事功体验出发以证其谬,他评价王学缺乏根基,“即以措诸事而窒焉,征诸古而无据焉,反诸心而不得其安焉;向所谓恍若有得者,乃如星飞电驰,不可得追。”[39]刘蓉从学术的功用性角度崇宋贬汉,认为义理之学高明广大,其高可至于圣贤,最下亦不失为善人君子,汉学家专事考据而不惟正鹄之求,则且弯弓终日而莫知的之所向,况望其有一中之得哉?”[40]湘军人物中对汉学态度最为激烈的是左宗棠,认为正是汉学以疑经考据为名,凭私意搏击先儒,蔑视权威,最终酿成了惨绝人寰的动乱。对于这种过于偏狭的观点,曾国藩曾进行了批驳和纠正。

湘系理学经世派认为道学失传,学统失绪,在于“管、商之功利,佛、老之虚无,俗学之训诂、词章,陆王之阳儒阴释又从而摇之,乱之,阻抑之,陷溺之。”[41]罗泽南罗列了种种异端,或尚词章务记诵,学风夸诈机变,或急功利,无远大规模,或崇尚虚无,厌弃礼法,弃置人伦,或言顿悟、言心宗,不事下学,凡此种种,一概斥之为“俗学”。“学术既坏,世运随之。生民之祸,遂有不可胜诘者矣。”[23]P205在诸子学批判方面,刘蓉认为其弊在于“不根无识,似是而非之论,譁然争鸣,纷纷与六籍相乱。”[20]P62

湘军人物辩学之功的动机,主要还不是争论学术的真理性,而是以决绝的态度辅翼名教,树立经世活动的大本大源。辩学活动与曾国藩等汇通观没有根本性冲突,而是一个事物的两端。

2.确立了事功理学的标准与尺度。作为理学信徒,罗泽南说:“名士不本于性天,终为六朝之放诞;经济不原于道德,即是五伯之杂图。”[42]“道德囿于功名,其道德不宏。功名出于道德,其功名乃大。”[43]罗门一系,正是秉持其开辟的“明体”而“达用”、“本深”而后 “末茂”的思想传统,不弃“体”而言“用”,故能投身艰难,百折不回,殒身不惧。   

在湘军人物看来,一切事功,都是理学义理的绪余。刘蓉主张经世必读书扩识,体精用宏:“静其心以察天下之变,精其心以穷天下之理,息其心以验消长之机。”[20](P15)强调义理与事功同时着力,而必以道德学问为基石。“功业者,学问之所见端;学问者,功业之所从出。不本之学问,不谓之功业;不发为功业,亦不谓之学问。”[44]将价值判断与功利判断相结合,并以价值判断为终极目标。正因如此,湘军人物多能从大局和终极目标出发,不追求一时一事之功,同时不凭血气之勇,而求义理之安,其所立事功多故能行稳致远,少有流弊。

同时,湘军人物又注重将义理之说引入格物之实,以补义理空疏之蔽。曾国藩说:“古之成大事者,规模远大与综理密微,二者缺一不可。”[45]表现出不离物言道,不废器为理,将义理之精与格物之实紧密联系,“致广大而尽精微”思想。

3.以学术效验为理学正名。清中叶弃宋返汉成为风气,往往置理学于无用之地。“谈义理者笑为道学,守防检者目为迂腐,”[46]“今人一言圣学动辄惊疑”。 [47]甚至咸丰帝也质问“何以学程朱者多迂拘?”[48]

湘军集团在学理上的“卫道正名”,首先是从重新发掘理学社会价值开始的。罗泽南说“世俗之见,动谓儒术迂疏,不能切实事以立论。予谓善用时势者,莫如真儒之经济也。”[49]刘蓉分析,理学衰败的原因在于后学之鄙陋。“不深求其旨,徒以供口耳之资,显贵之具。一旦膺社稷苍生之重,何以为治?”[33]P160)“闭门独坐,泥塑木雕。一涉仕途。便无措手,……此智略之士,睨视窃笑,以道学为废物也。”[50]他从理学本义出发,肯定理学有洞达世务、体用兼备的价值。“自修身齐家以至治国平天下之道莫不毕具”。[33]P160)穷理之学,“是则正所以破拘挛之见,尽变通之妙也。”[20]P24)从学理上论证了宋儒穷理之学与经世事功并不相悖,反而大有益处。

作为理学价值的坚守者,湘军人物高度重视以诚正风动士林,端正学风,以为社会改造之根本。湘军人物对理学沉潜有年,着意于复兴理学,改良世俗人心,重建儒学人文信仰。湘军人物推崇的理学,向内修身治心,追求圆满澄澈,不入流俗;向外追求外王达道,不涉迂谨。湘军人物自觉地将理学作为安顿身心,克服欲念物欲而入德化之境的重要手段。“奉方寸如严师,畏天理如刑罚”的理学信仰,让湘军人物获得了脱离鄙俗,升华精神的动力。在湘军人物的倡导践行下,咸同士风有一定程度改观,尤其在湘军集团中,笃实诚正的风气一度占据了主导地位。

湘军人物博文熙洽,精研覃思,勤学苦修,多属刻励践履之士,不纯以教化之儒自居。他们惩明末士子之失,受政治文化危机的强烈刺激,躬身入局,发愤而为,将儒学经世推向了新的高度。湘军以义理之学发为事功,以一己之力撑持半壁江山,武功外悠至极边绝域,同时对旧有政治军事制度进行改创,规模宏远,功效昭彰,极大地丰富扩充了儒学的践履范畴,也造成了咸同理学“萃然中兴”的格局。

总之,从湘军人物一方面通过汇通学术,创造性地发掘提炼理学经世思想,对固有理学范畴进行了调整和改良;一方面积极适应剧烈变化的政治文化环境,通过躬行实践,表现出对理学原则前所未有的坚守。湘军经世人物,至少在儒学即将终结的前夜,用学术思想和践行,为理学思想体系作了一个相对圆满的补白。


[参考文献]

[1]曾国藩.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曾国藩全集:第20册 [M].长沙:岳麓书社,2011;35.

[2]方宗诚.柏堂师友言行记[M]∥朱汉民,丁平一.湘军:8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503.

[3]读“曾文正公家书”书后;申报:第4021号,1884年6月24日[N]∥朱汉民,丁平一.湘军:第8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251-252.

[4]刘蓉.答曾涤生检讨书;养晦堂文集:卷4[M]∥刘蓉集:第2册.长沙:岳麓书社,2008;81.

[5]曾胡治兵白话句解[M].山东书局,民国二十一年(1939)改订;115-117.

[6]柳诒徵.郭崑焘复曾国藩(六);陶风楼藏名贤手札[M]∥朱汉民,丁平一.湘军:第8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323.

[7]曾国藩.致刘孟容;曾文正公书札:卷1[M].传忠书局,1876;5.

[8]欧阳兆熊、金安青.水窗春呓[M]∥朱汉民,丁平一.湘军:第8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541.

[9]曾国藩.求阕斎日记类抄 [M].足本曾文正公全集.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 4884,4911.

[10]金武祥撰.粟香四笔:卷1[M]∥朱汉民,丁平一.湘军:第8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615.

[11]姚永朴.旧闻随笔:卷3[M]∥朱汉民,丁平一.湘军:第8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844.

[12]郭崑焘.谕居官十五则示儿子庆藩;云卧山庄家训[M]∥朱汉民,丁平一.湘军:第3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250.

[13]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同治六年[M]∥朱汉民,丁平一.湘军:第7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169,174.

[14]曾国藩.曾文正公日记[M]∥朱汉民,丁平一.湘军:第7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99.

[15]左宗棠.告授徒衷心及快意之事[M].左文襄公家书.5.

[16]王錱.王壮武公遗集[M]∥朱汉民,丁平一.湘军:第7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6,12.

[17]李元度.罗忠节公事略;国朝先正事略[M]∥朱汉民,丁平一.湘军:第9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243.

[18]左宗棠.左氏家庙;左宗棠全集:诗文家书[M].长沙:岳麓书社,1987;469.

[19]郭嵩焘.礼记质疑.卷10[M]∥汪荣祖.郭嵩焘与道光咸同时代[M].长沙:岳麓书社,2000;145.

[20]陆宝千.刘蓉年谱[M].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专刊(40),1979;340,21-22,28,15,24.

[21]罗泽南.与高旭堂书;罗山遗集:卷6[M]∥符静校点.罗泽南集长沙:岳麓书社.2010;88.

[22]左宗棠.与孝威孝宽;左宗棠全集:第13册[M].长沙:岳麓书社,2009;10.

[23]罗泽南.人极衍义[M]∥罗泽南集.长沙:岳麓书社,2010;197,205.

[24]孔广德.普天忠愤集:卷14[M]∥朱汉民,丁平一.湘军:第3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323.

[25]罗泽南.姚江学辨:卷1[M]∥罗泽南集.长沙:岳麓书社,2010;214-215.

[26]罗泽南.罗忠节公遗集:卷3[M]∥朱汉民,丁平一.湘军:第3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41.

[27]刘蓉.复罗中岳论养气说书;养晦堂文集:卷3[M]∥刘蓉集:第二册.长沙:岳麓书社,2008;68.

[28]罗泽南.西铭讲义[M]∥罗泽南集.长沙:岳麓书社,2010;172.

[29]曾国藩.送周荇农南归序;曾国藩全集:诗文[M].长沙:岳麓书社,1986;162.

[30]曾国藩.书学案小识后;曾文正公全集[M]∥朱汉民,丁平一.湘军:第3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56.

[31]罗泽南.罗忠节公遗集:卷3[M]∥朱汉民,丁平一.湘军:第3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44.

[32]郭嵩焘.玉池老人自叙[M]∥朱汉民,丁平一.湘军:第9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314.

[33]刘蓉.养晦堂文诗集[M]∥朱汉民,丁平一.湘军:第2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153-154,160.

[34]曾国藩.复陈艾;曾国藩全集:书信(十)[M].长沙:岳麓书社,1995;7051.

[35]常万里点评曾国藩兵法[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4;331.

[36]曾国藩.周易;读书录;曾国藩全集[M].长沙:岳麓书社,1995;3.

[37]曾国藩.致刘蓉.曾国藩全集:书信(一)[M] .长沙:岳麓书社,1995;6.

[38]曾国藩.曾文正公杂著:4卷[M].4.

[39]刘蓉.复曾涤生侍讲书;养晦堂文集:诗文集卷4[M]∥刘蓉集:第二册.长沙:岳麓书社,2008;88.

[40]刘蓉.与曾子植书.养晦堂文集:卷4[M]∥刘蓉集:第二册.长沙:岳麓书社,2008;96.

[41]罗泽南.健庵说;罗山遗集:卷5[M]∥罗泽南集.长沙:岳麓书社,2010;85.

[42]罗泽南.与谭研农书;罗山遗集:卷6[M]∥罗泽南集.长沙:岳麓书社,2010;92.

[43]罗泽南.覆某友书;罗泽南遗集;卷6[M]∥罗泽南集.长沙:岳麓书社,2010;99.

[44]朱洪章.从戎纪实[M]∥朱汉民,丁平一.湘军:第1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611.

[45]曾国藩.致沅弟(咸丰七年十月初四);曾国藩全集:第20册[M].长沙:岳麓书社,2011;308.

[46]贺熙龄.训士文;寒香馆文钞:卷1[M]∥朱汉民,丁平一.湘军:第3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11.

[47]罗泽南.罗忠节公遗集:卷3[M]∥朱汉民、丁平一.湘军:第3册.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44.

[48]史革新.晚清理学研究[M].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21.

[49]罗泽南.公孙上;读孟子札记:卷1[M]∥罗泽南集.长沙:岳麓书社,2010;83.

[50]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含《经学通志》)[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50.

 

微信二维码
扫码添加微信咨询
QQ客服:1663286777
电话:137-1883-9017
收到信息将及时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