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虐和受虐的双重变奏
——浅谈《地下室手记》“地下室人”的病态心理
苏娜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710119)
摘要: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俄罗斯享有世界声誉的伟大作家,亦是描写人性和黑暗心理的高手,梅列日科夫斯基称其为“灵的探索者”,米哈依洛夫斯基称之为“残酷的天才”。中篇小说《地下室手记》是陀式新时期的创作开瑞。小说塑造了文学史上一个新的典型——“地下室人”。如今,“地下室人”已经成为一个文化符号。陀式在作品中深入挖掘“地下室人”的病态心理。本文运用文本细读的方法,分析“地下室人”施虐与受虐心理发生和发展过程,并试图寻找这种病态心理产生的根源探以及“地下室人”的原型及现实意义。
关键字:陀思妥耶夫斯基 地下室人 施虐与受虐
鲁迅笔下的疯子祥林嫂,痴呆的闰土,吃人血馒头的华老栓。西方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主人公杀父娶母之后的畏惧,堂吉诃德的疯癫,哈姆雷特的疯狂。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将人性中黑暗和病态挖掘到极致。尼古拉·米哈伊洛夫斯基称陀思妥耶夫斯基为“残酷的天才”,因为他是“一个以苦难为快乐的虐待狂,一个制造施虐狂和受虐狂的秩序的捍卫者。”[1]赫尔曼·海塞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更擅长于描写狼吞噬羊和羊被吞噬时的感觉。”[2]英国作家福斯特也曾言,没有一个英国小说家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探索人的灵魂到如此的深度。高尔基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足以与莎士比亚并列的天才。 [3]不可否认,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俄国文学和世界文学中的重要性。
一 《地下室手记》
《地下室手记》发表于一八四六年,被认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分水岭,开启了之后五部长篇小说——《罪与罚》、《白痴》、《群魔》、《少年》、《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序幕。在当时的社会政治环境下,这部小说被认为是对车尔尼雪夫斯基《怎么办?》的论辩。小说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地下室》,时间是“现在”,即1860年,主人公“地下室人”是一个蜗居在彼得堡一间肮脏不堪不堪、不见日光的地下室整整四十年的穷官吏,“地下室人”经常自言自语,他的病态心理与他的自由意志有极大的关系,笔者将在后文详细分析两者关系。第二部分《漫话潮雪》,时间1840年,主要叙述了“地下室人”在台球边受辱、参加同学聚会以及侮辱妓女丽莎三件事情,通过这三件事情,深刻地表现“地下室人”的施虐与受虐的双重性格:在台球桌上受辱,转而报复他人,主要体现了“地下室人”施虐倾向;参加同学送别宴会,在宴会上受辱,主要表现他受虐的倾向;对妓女丽莎的羞辱,这将“地下室人”施虐和受虐倾向表现到极致。曾思艺说;“他(陀思妥耶夫斯基)更擅长的是,展示人物的带有某种病态性质的心灵状态,特别是那种意识近似精神分裂而又具有双向转化的心灵状态。”[4]通过这三次事件,“地下室人”最终只能再次回到地下室中,藏匿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中,与世隔绝,最终成了永远无法走出地下室的“地下室人”。笔者将着重分析“地下室人”施虐和受虐的病态心理。
《地下室手记》在世界文学史上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和作用。美国学者约瑟夫·弗兰克指出:“作为揭示我们时代的感受性的隐蔽深渊的关键性文本,在现代文学中只有少数作品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更广泛地被阅读,或那么经常地被引用。‘地下室人’这个名称已经成为当代文化词汇的一部分,而这个性格现在已达到最伟大的典型文学创造之一的高度,正如哈姆雷特、唐璜、浮士德那样。”[5]乔治·斯坦纳称;“《地下室手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学创作的知识大全。”“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没有哪一部像《地下室手记》这样,对20世纪的思想和文学创作技巧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6]美国学者瓦尔特·考夫曼将其定为存在主义的先声。
二 施虐症与受虐症
施虐症一词,最早来源于“algolagnia(性虐狂)”,这是1892年由席兰克·诺金(sc.von Schrenck—Notzing)首创,词根由“algos(痛苦)”与“lagneia(欲望)”组成,且将这种“痛苦欲”分为两种,一种是积极的虐待症(active algolagnia),一种是消极的受虐症(passive algolagnia)。
病态心理,是一种心理上的疾病,又称为“变态心理”。朱智贤《心理学大词典》中介绍“变态心理学”又称作病理心理学,它是研究病人的异常心理或病态行为的医学心理学分支。无论是“病理心理”、“病态心理”还是“变态心理”都是指一种不正常的、畸形的心理现象。[7]
弗洛伊德认为施虐和受虐与性有密切的关系,“专门以身体上或精神上虐待对方或被对方虐待才能获得性之兴奋与快感者,属于性异常,分别称为虐待症,或被虐待症。因此实际上此二症是相补的,且常常同时出现于同一病人身上,故又称为‘虐待—被虐待症’(sado—masochism)”。[8]弗洛伊德施虐症本质上是一种性欲现象。施虐症是爱洛斯(性欲)与死亡本能的混合物,指向自身以外;而受虐症则是爱洛斯与死亡本能的混合物,指向自身。
埃里希·弗洛姆在《人类的破坏性剖析》中,考察了施虐症概念,施虐症本质上是一种令人痛苦的欲望,并不涉及性的问题。他认为“一切施虐症的共同核心是绝对的、无限制的控制另一个生命的一种激情,无论被控制的是一只动物还是一个儿童,是男人还是女人。”[9]笔者这里采用弗洛姆的观点,施虐和受虐是在“地下室人”身上只是一种病态心理,与性无关,因此不做详谈。
三 “地下室人”施虐与受虐的病态心理
通过在言语上的羞辱和攻击性行为,施虐症带给受虐者精神上巨大的折磨,但施虐者通过此种途径获得了巨大的欢乐。受虐症主要体现在自找屈辱和虐待并从中得到快感即通常所谓的自虐,即一种加重自己的痛苦并以此为乐的心理。施虐症与受虐症并不是割裂的,通常一个人即使施虐者又是受虐者。学者陈思红认为:“有些病态心理无论是前期还是后期,都在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得到表现,比如施虐狂和受虐狂等等,而各种病态心理之间又往往互相联系甚至交织在一起。”[10]关注小人物的病态心理,深入挖掘人性的黑暗,一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的核心。他小说中人物几乎都具备施虐与受虐的倾向,有的甚至发展成为施虐狂和受虐狂。在《地下室手记》之前,陀式就已经将描写小人物的病态心理,第一部作品《穷人》就聚焦在社会底层小人物被扭曲的心理。在1861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死屋手记》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刻画了以鞭打他人为乐的施虐狂——监狱军官,1875年发表的《少年》中的主人公阿尔卡季对人便炫耀似的说自己的姓氏,但是自己心中却是有一种“一心想消极地屈服于侮辱,甚至迎合侮辱者的愿望。”如果他人想要他做仆人,他就做仆人,如果他人让他做下流人,他也愿意。这是少年受虐心理的极端体现。在《罪与罚》中,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也是具有施虐和受虐倾向。《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中涅利的外公史密斯,“不仅不敢得罪任何人,而且他自己也明白,他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人家像个叫花子似的赶出去。”[11]但他却以最残酷的冷漠的方式对待自己亲生女儿,使她深陷痛苦的深渊。“地下室人”不仅是以羞辱他人为乐的施虐者,而且也是自讨苦吃的受虐者即自虐者。
“地下室人”坦言自己是个有病的人,不去看病竟是故意赌气,“我这一切的做法只有损害自己”。[12]当看到别人痛苦时,“地下室人”有种“说不出的快乐”。躲在彼得堡阴暗的地下室里,对于自己做过的事情,“地下室人”开始不断折磨自己,最后使得折磨自己成为一种乐趣。笔者认为,“地下室人”的受虐不是对方的施虐,而是来自自身,是“地下室人”的自虐。如果别人打自己,不是因为别人想打,而是“地下室人”让别人打。因此当别人打自己一记耳光,地下室非但不恼火,反而因此感到十分高兴。“地下室人”承认自己是在“自我屈辱的感觉里企图寻求乐趣的人。”[13]当他经过一家小饭馆看到一个人被从窗子上推下来的时候,“地下室人”的第一反应竟是“我也来打一架,让人家也把我推下窗子去吧。”[14]结果刚一进去就挡住了一个军官的路,被军官扳住肩膀挪到了另一个地方。“地下室人”顿时感到:他本来连挨打都会原谅,但是无论如何不能宽恕被别人毫不在意地挪动了地方:“他对我像对待一只苍蝇。”[16]对方身材高大,而“地下室人”又小又弱,而打架的借口掌握在“地下室人”自己手里,但地下室人却改变原来要打架的想法,宁可怀恨地溜掉了。“在这里,陀式继续开创了他早期小说以来的畸形心理的描写,也表现了受虐狂的心态。”[17]如果说没有被人推出窗外是“地下室人”受虐的失败,那么与军官的决斗是地下室人成功受虐的开始,表面上他要将自己在军官受到的屈辱寻找回来,于是他开始打听军官的名字、住处,目的是为了与他进行一场“正派的、文雅的”争吵,地下室人说“他(军官)侮辱了我至今已经过了两年。”实则是“地下室人”自己侮辱自己两年,是自己主动承受自己施加于自己的屈辱。我们知道,在这两年中,军官并未直接与“地下室人”进行正面的“交锋”,一切只是“地下室人”与自己幻想中的军官进行斗争,在涅瓦大街上,“地下室”因为自己不体面带来的屈辱感到自己就是“一只肮脏、有伤风化的苍蝇和受尽侮辱和损害的苍蝇。”[18]而就如地下室人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很“荒唐”的。他的所作所为就是一种自虐,结果是“地下室人”获得了精神上的喜悦,为自己高歌一曲。
在参加同学兹维尔科夫的饯行会餐上,“地下室人”再一次证明了自己施虐与自虐的心理,明知会餐对象是自己从中学时期很讨厌同学,但是“地下室人”却执意认为“越不策略、越不合适”就越得去,为此气得发疯的“地下室人”是施虐不成反求自虐,兹维尔科夫的冷淡、特鲁柳波夫的蔑视、费尔菲契金的讪笑、西蒙诺夫的鄙视,心里虽要蔑视的“地下室人”却在“怯懦症”的蛊惑下想要战胜人家。会餐桌上“地下室人”发表了一番演说之后被无情地嘲讽,之后为引起他们的注意故意把靴子跺得通通响,可是一切都白费劲。他们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从中可以看出,“地下室人”的所作所为正是在不断地折磨自己,受到屈辱的“地下室人”转而向对方道歉。这种姿态使得对方更加瞧不起自己,因此在施虐的过程中,“地下室人”最后都转为自虐,最后“地下室人”幻想给对方一记耳光也显得可笑至极,就像“地下室人”自己称自己“下流的东西”,小说似乎可以在这里结束,但是陀式让我们看到最后“地下室人”明知徒然无果却要赶在黎明时与敌人展开搏斗,寻找决斗副手的决绝,可见荒唐。
“地下室人”将这种施虐的快感发挥到极致是在妓女丽莎的身上。在与丽莎的交谈中“地下室人”意识到自己已经摧残了对方整个的灵魂,丽莎整个面孔埋在枕头里,整个身体像痉挛似的哆嗦着,突然哀嚎和叫嚷起来,手指也被咬破流出了鲜血。越是起到效果,他在“这场游戏。”[19]越上瘾,在对丽莎的精神的折磨中,“地下室人”感受到了施加于她的快感,一种施虐的兴奋感,随后便溜之大吉。但是丽莎却被他的话打动,当丽莎拜访“地下室人”的住所,仆人阿波隆端来的普普通通的茶时,“地下室人”为自己寒怆的生活而歇斯底里发作起来,他心中开始仇恨丽莎,“他像个受虐狂,又像个暴君似的。”[20]“地下室人”这时将自己的所受的屈辱发泄在无辜的丽莎身上:“你听着,人家侮辱了我,那么我也要侮辱人;人家把我当搌布使,我就偏要显示我的权力……”[21]丽莎像被斧子砍到似的倒在椅子里,因骇人的恐惧而哆嗦着听着“地下室人”的话,在饯行会餐上“地下室人”受尽侮辱,本作为施虐者的他成了受虐者,但是在丽莎的身上他体会到了施虐者快感和喜悦,但是这种喜悦感是带着痛苦的喜悦,是“地下室人”自我曝露而得到的,在侮辱丽莎的同时地下室人也侮辱了自己,他不会原谅丽莎看到自己被受辱的一面。在妓院里,“地下室人”如同第一部分独白中幻想的一样,是一个圣人的形象,将美好的事物施舍给可怜的丽莎。但在“地下室人”的房子里,身份突然转变了,“地下室人”成为了那个“被侮辱和被压垮的”的丽莎,丽莎却成了“英雄”。愈是感受到这一点,“地下室人”愈加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而这种耻辱不是丽莎主动施加于他,还是“地下室人”自虐的结果。在这里,施虐者又一次成为了受虐者(自虐者)。
四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癫痫病与“地下室人”病态心理的关系
托尔斯泰曾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整个世界是病态的,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有病。陀思妥耶夫斯基从小就患有癫痫病,“地下室人”的病态心理,可以说与之癫痫病有一定的关系,法国作家莫里亚克在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病与其创作的关系时说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癫痫病在他笔下的所有人物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印上了立刻就认得出来的标志,正是这种癫痫病使这位作家创造的人物具有一种特殊的神秘性。”[23]茨威格从心理学角度进行细致地考察,他认为癫痫病“使他(陀思妥耶夫斯基)达到了正常人的感觉所达不到的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使他得以洞视隐秘的感觉世界和人所不知的心灵领域。”“他把自己对生命的最可怕的威胁——癫痫症变成其艺术的伟大秘诀:在头晕目眩的预感的瞬间,从不可思议地汇集着令人神魂颠倒的‘自我’陶醉的感觉状态中,他感受到至今无人知晓的玄妙美景。”[24]正是由于这种性格和感情状态,使得作家敢于向人的灵魂深处挖掘,对人物的双重性格和内心分裂进行深刻的剖析。
癫痫病虽然是有遗传性的,9岁首次发病,在给亚·叶·弗兰格尔一八六六年的一封信中作者详细说明了癫痫病的发作情况,“它连续三年每年都要折磨我两个月,在二月和三月。有那么难受,整整十五天(!)我只得躺在沙发床上,十五天不能执笔写作。”[25]《白痴》中的梅什金公爵患有癫痫,不得不说是作者有意为之。在《地下室手记》创作期间,癫痫病也一直折磨着作者,在一八六四年三月二十日写给哥哥米·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信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描写了当时写这本书的困难,受到癫痫病的折磨。“现在我的境遇困难极了,我从未落到如此地步。生活抑郁,身体不好,妻子快要死了,我的神经因为熬夜和白天所经受的一切而受到刺激。”[27]就在小说发表的同时,一八六四年四月十五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妻子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去世了。但是癫痫病伴随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生,直至作者去世。
虽然癫痫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是癫痫病对作家身心的折磨,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有很大的影响。诞生于这一时期的《地下室手记》是作者内心的写照,也是作者思想最放任的时候。借“地下室人”之口,作者大声疾呼:“即使因此饿死都无所谓,也要将内心的东西完全写出来!”《地下室手记》就像一把火点燃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从此,陀式完成转型,之后的作品更是奠定了陀式在世界文学中以及在俄罗斯文学中的地位。
五 “地下室人”病态心理与个人意志和基督教原罪的关系
“地下室人”的这种病态心理也与他的自由意志有极大的关系,在《地下室手记》的第一部分,“地下室人”一直处在理智和意志的冲突之中。“理性是个好东西,这用不着争辩,但理性终究不过是理性,它只能满足人的理智能力,但意愿却是整个生活的表现,即整个人的生活连同理性、连同一切内心骚动的表现。”[28]但“地下室人”也意识到“过多的感觉,是一种病,是真正的、十足的病”。[29]它使“地下室人”竟然做了那些丑恶的事”。正如学者何云波指出,“‘地下室人’的所思所为,正是对犯罪作恶本能的一种形象化诠释。”[30]当在地下室啃食自己作恶所带来的乐趣时,“地下室人”开始不断地折磨自己,从折磨他人和折磨自己中感到一种快意,变成一个精神上的施虐和受虐(自虐)狂。人不断作恶根源人的恶本能,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坦言,人性中包含着很多邪恶的东西:“藏匿于人类中的恶比包治百病的社会主义者所想象的要深得多,没有一种社会制度能避免恶,人的心灵不会改变,不合理和罪恶源自人的心灵本身……人类的评判者应该有自知之明,即他还不是最后的评判者,他自己是有罪的……”[31]
“地下室人”的作恶本能和基督教中的原罪概念有很大的关系。基督教认为,人类的原罪始于祖先亚当和夏娃,因为他们偷吃禁果,而被逐出伊甸园,因此,人类就自一出生便有罪,人的一生便要不断赎罪。当陀思妥耶夫斯基十七岁的时候立志想要探究人性之谜的时候,他发现了人性的深渊。基督教的原罪要求人们必须不断地贬低自己和服从上帝的过程中,祈求上帝的宽恕。何云波认为“这是受虐欲望的变相表现”,“在上帝的惩罚中,获得了一种受虐快感。”[32]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在癫痫病的折磨下,“比常人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犯罪欲念,从而产生严厉的自虐倾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这是一种享乐。陀思妥耶夫斯基视苦难为天赐,这使得作家再重读《约伯记》感受到一种“病态的愉悦”。1875年,在写给妻子的一封信中,作者谈到小时候读的《约伯记》的感觉:“我读〈约伯记〉时几乎感到病态的愉悦:我往往放下书,在房间里来回走一小时,几乎要流下眼泪……这是我一生中最初看到的令人震惊的书之一。”《约伯记》讲的是撒旦与上帝打赌约不是一个虔诚的人,上帝为了试探约伯忠心,不断施加苦难,面对牲畜、仆人、儿女死去,身染疾病的约伯也依然对上帝忠心不二,最后撒旦输了这场赌注,上帝归还了约伯的牲畜和儿女,他从此幸福地生活,直到死去。[33]
六“地下室人”的原型及现实意义
十七岁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就立志探究人性之谜:“人就是一个谜。需要解开它,如果你一辈子都在解这个谜,那就别说浪费了时间。我在研究这个谜语,因为我想成为一个人……”[34]后来他也说:“我是最高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即刻画人的心灵深处的全部奥秘。”[35] “地下室人”这一人物典型包含着相当丰富的思想内涵,在俄罗斯文学和世界文学史上都具有独创的意义,虽然由陀思妥耶夫斯基首创,但是“地下室人”的不同扮相以及其表达的意义在许多著作中已经被广泛提及。乔治·斯坦纳认为,“地下室人”非常久远,“地下室人”堪比《圣经》中的该隐,甚至其原型可追溯到亚当,“人类堕落之后,每个人的一部分都进入了地下状态。”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瑟赛蒂兹、莎士比亚戏剧《雅典的泰门》中的阿佩曼图斯、“地下室人”是反对理性的代表,是讲真话的丑角,在世界文学史上,不乏这样的人,堂吉诃德的仆人桑丘,唐璜的侍从,我们不难看到,自古至今“地下室人”在不断对自己定义中寻找自己。
在谈到《地下室手记》创作时说:“我引以为自豪的是,我首先表现了一个代表大多数的真正的人和首先揭示了他的畸形和悲剧性的方面。悲剧性在于意识到畸形性作为主人公,……只有我表现了地下室的悲剧性,悲剧性的内容是痛苦,自我惩罚,意识到美好的东西而又不可能得到它,而最主要的是,这些不幸的人们显然坚信,人人都是如此,因此也不值得自我改造了!”[36]作者自豪是因为他塑造了文学史的一个新的典型,揭示了一个时代人的病态和畸型的心理和性格特征。
“然而像手记的编写者那样的人物,在我们的社会里——考虑到我们的社会因之而形成的那些情况——不但可能,而且是必然存在的。”[37]在《地下室手记》开篇,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向读者说明《地下室手记》虽是虚构的,但是“地下室人”仍然存在于社会之中。哲学家仁科夫斯基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时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以非凡的力量揭示了人身上的阴暗面、人的毁灭力量和无线自私的力量,揭示了隐藏在心灵深处的人的可怕的无道德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类学首先就是奉献于人身上的地下室。”而且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仅描写人身上的善与恶的斗争,而且在人身上寻找这种斗争。”[38]正如前文所述,“地下室人”虽是由陀思妥耶夫斯基首创的术语,但是其原型可以追溯到人类的祖先亚当,在今天,“地下室人”已经成为一个文化符号,其所承载的意义不断地被建构。
最后,引鲁迅在《〈穷人〉小引》中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评价做为本文的结尾。“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光耀。这样,就显示出灵魂的深。”[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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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ual Variation of Ill- treating and Ill- treated
——A Discussion of the morbid psychology of " The Underground man " in " On Notes from Underground "
SU Na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710119,Shaanxi)
Abstract: Dostoevsky is a great writer with a world-wide reputation in Russia. He is also a master of humanity and darkness. Мережковский Дмитрий Сергеевич called him a "spiritual explorer", Mihayiluofusiji called him "cruel genius." The novella "On Notes from Underground"is the beginning of Dostoevsky 's new writing career. The novella has shaped a typical character in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 "The Underground man", the author deeply explores the morbid psychology of "The Underground man." Today, " The Underground man " has become a cultural symbol. This paper uses close reading to analyze the occurrence and development process of "The Underground man" ill- treating and be ill- treated, and we try to find the root cause of this pathological psychology,the prototype of " The Underground man " and the practical significance of "The Underground man".
Key Words: Dostoevsky;On Notes from Underground;ill- treating and ill- tre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