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初心 与 现实考验

——医学院本科毕业20年的思考

马文敏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３０６医院　

    蓦然回首，人到中年，自己从医学院本科毕业已满20个年头。2018年7月，在热心老同学组织的全年级同学返校日的当天，200位左右的老同学欢聚一堂，彼此端详着熟悉又生疏的容颜，华发初现，而20年前的一件件趣事，历历在目宛如昨日，不禁令人唏嘘。我们曾共度求知若渴又寒窗苦读的岁月，见证了彼此的青春与成长。相熟的老同学们三五成群地谈论着各自的八卦新闻——定居国外、生二胎、转仕途、自主创业等等。主题班会上，发言的同学们分享了各自的人生故事和感悟，引来阵阵的感叹和笑声。期间获知太多的同学离开了医生这个行当，初步估计仍然从事临床工作的最多也就1/2。在母校当地就业的同学们因查房和手术而匆匆离开，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不禁使人陷入深思：

是什么让我们这些临床医学生，毕业20年后还依然坚守在临床一线？

医疗界以外的人，可能觉得学医不就是为了做医生嘛，不然，在国内一流的医学院校苦读数载，接受精英教育，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但，事实上，面对国内近二十年行医的社会大环境——普遍工作超负荷、收入与付出不相称，医患关系又十分紧张。时不时，医疗行业的负面消息以及医生过劳死、戕医、伤医事件频频见诸网络，甚至还有女军医门诊时被人当场杀害的恶性事件报道。这些无不在昭示着国内行医环境太恶劣。人身安全尚不能保障，医生成为名副其实的“高风险”行业，而人身安全可是马斯洛他老人家所提出的人类需求层次理论中倒数第二层的基本需求。

回想当初，经高考选拔，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佼佼者们，怀揣着崇高的职业理想——悬壶济世、救死扶伤，豪迈地踏入医学校门。入校后，才发现攻读医疗专业所付出的汗水与其他专业不可同日而语。从通识到专业科目，很多门必修课和选修课等你去听讲和考试；从基础到临床医学，很多本大部头如砖头般厚的专业书籍等着你去阅读和记忆；从实验到临床实习，很多抽象的生理、药理机制需要和表象万千、活生生的患者联系起来，以便准确无误地为其诊治。提到临床实习，毕业前还得辛苦且无偿地工作一年多，所以，本科就比其他专业晚毕业一年。毕业时，读过的课本摞起来都和自己差不多高了，回首医学生的“芳华”，无论春花烂漫，还是冬雪飘扬，都是在教室、实验室和病房里度过的。

如果认为毕业了，医学生的苦日子就结束了，那就大错特错。当了医生后，行医的种种磨难接踵而来，就像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方可取得真经的唐僧师徒。期间，为了完成临床工作，加班和夜班是家常便饭，往往因无暇顾及家中的老人和孩子而倍感愧疚；为了追赶现代医学的飞速发展，为了励志成为前沿医学的弄潮儿，继续深造或出国镀金。为了职称晋升，熬夜写论文、做科研，节假日往往被科研、学术会、专业文献及专著所霸占。尤其，医学院附属的教学医院对于医生的考核，更是医、教、研——“三座大山”等待医生攀登，再攀登。最终，拿着各种的证明材料面对专家团的集体评审，述职、答辩，一次通过的人凤毛麟角，没通过只能周而复始，直至通过，继续向更高一级的职称迈进，打了通关的成功者——才会有主任医师、正教授、博士生导师的头衔，期间要经历多少次的考核和评审啊？！

如果认为医生是掌握保健知识最多的人，应该是最健康、最长寿的人群，那就又大错特错。在超负荷的工作和精神双重压力之下，很多医生自顾不暇，忽略了自身的健康，往往尚未退休就慢病缠身。单就抑郁症及抑郁情感障碍，有研究显示医生的患病率高达60%以上，即三个医生就有一个是抑郁症或抑郁情感障碍的人。国外的研究还发现医生的平均寿命比普通人群短13年。国内目前没有相关的统计，估计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们业内常常可以听到某某同行英年早逝的消息。这恐怕才是这个职业的残酷所在——用医生自身的健康与寿命去挽回患者的生命与健康。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生物，对于每一位转行的同道，我们都应给予他们充分理解和尊重，而不该用道德去绑架和批判。

上述种种磨难，无论国内外，只要做医生都必须要经历的，也就罢了。还有前面所提到的国内大陆的医疗大环境强加给医生们的种种负面影响。

老百姓大多将看病难和看病贵等医疗体系的矛盾转嫁给了医生，部分医生的灰色收入和不当执业行为被放大成为诟病整个医疗行业的众矢之的，加上不良媒体为了搏人眼球，肆意渲染，歪曲事实，诸如“缝肛门、八角门和丢肾门”事件像野火一样在网络上迅速蔓延，结果导致当前大陆医患关系中，最可贵的一样东西——信任，缺失了。其实，只有信任才能让医患彼此结成共同抵御病魔的坚强同盟，密切配合，更好地诊疗疾患。现实却是，一方面，患者不信任医生，处处提防，多方求证，甚至网络搜索医药信息，稍有不符，马上就有了指责医生医术不精、医德败坏的佐证；另一方面，医生也不敢信任患方，生怕被送上被告席，所以，步步为营，不敢轻易给出倾向性的诊疗建议，更惧怕尝试效果更好，但风险稍大的诊疗措施。结果可想而知，恶性循环，信任缺失不断升级。以至于，近年医学院校的录取分数线一降再降，才能招满计划名额；以至于，医学毕业生没几年，就被繁重的工作、巨大的压力以及职业倦怠感打败而纷纷转行；以至于，各大医院急诊科、儿科、产科等高人身安全风险和工作强度的专科医生严重短缺而不断告急，逼得国家卫计委发文鼓励内科医生转行儿科。

医者初心，就在这一道道的烈火金刚中接受着现实考验，最终，百炼成钢还是千疮百孔，恐怕只有医者本人心里清楚。我想，如果毕业20年以上，仍然还在医疗战线兢兢业业、孜孜不倦地工作着的医生们，绝不是如今国内大众眼中的医者——行医是贪图名利。

我要向这些医者们致敬，其中包括我本人，虽然我们中大多数人并非学识过人、精于医术、头衔显赫。同时，也不知道我们未来能否行医到安全退休，真正做到“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但，就为此时此刻的我们鼓掌致敬，因为20年来经受住了上述的种种艰辛与考验，还在竭尽所能地在临床工作中默默前行，仍怀揣着那颗当初步入医学院校时的医者初心——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本文系北京协和医学院博学社“初心与使命”征文比赛获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