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词中愁的表现手法
刘海春 (云南省砚山县文联 663100)
摘要:李煜因善写愁而著称,翻开他的词,三分之二的作品都在言愁写恨。虚无缥缈的愁在他的笔下变得可知可感,可触可摸。前人称他为“词中之帝”①。由于他特殊的地位和经历,使他词中的愁与其他词人词中的愁有所不同,他词中愁的表现手法也具有自己的特点:直接言愁;借景抒愁;以梦现愁;以喻说愁;白描绘愁;对比表愁。
关键词:直接言愁;借景抒愁;以梦现愁;白描;比喻;
俗话说:“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雅士面对一个“愁”字,畅所欲言,洞开心扉,肆意挥毫,写出了一首首流传千古的好诗好词。尤其是唐宋词,极善言愁。几乎每一位唐宋词人,都用肺腑之言抒发过离愁别恨这种人类共通的情感。如晚唐词人温庭筠用雨写愁:《更漏子》(玉炉香)(下片):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室外淅沥的秋雨,不停地飘落在梧桐树叶上,发出特别响亮地声音。而秋雨并不理会闺中人的离情,只管滴落在树叶上和台阶上,一直滴到天明。秋雨连绵不停,正如她的离愁连绵不尽。
李清照用舟来载愁:《武陵春》(风住沉香花已尽)(下片):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李清照将愁喻为可装可载的物质,而且愁重舟小,难以承载。既与泛双溪相合,又强调了愁的深重。
南唐冯延巳用乱红来写愁:《鹊踏枝》(庭院深深深几许)(下片):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乱红”象征着女主人公的年华逝去,青春凋落。落花因风的飘荡而“乱”,不又正象征着女主人公身世的凄苦?“乱红”犹能“飞过”,女主人公最多能高楼远眺,这就更反衬了一种囚牢般生活的愁苦。
张先用柳来象征愁:《一丛花令》(伤高怀远几时穷)(上片):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
征程不断,何处认郎踪!
词中作者非常形象地表述了离愁:千丝就是柳丝,在眺望中柳条随风轻轻摇曳,似乎是在为离愁所牵动。飞絮蒙蒙更象征了心绪的烦乱,而无处寻觅远人的踪迹,则又意味着前景的渺茫,使人愁上添愁。
可以说,唐宋词人对“愁”的描绘千姿百态,各具风味,表现手法也因人而异。本文就李煜词中愁的表现手法来做一探讨。
李煜,南唐后主,因善写愁而著称,翻开他的词,三分之二的作品都在言愁写恨。虚无缥缈的愁在他的笔下变得可知可感,可触可摸。前人称他为“词中之帝”。由于他特殊的地位和经历,使他词中的愁与其他词人词中的愁有所不同,他词中愁的表现手法也具有自己的特点:直接言愁;借景抒愁;以梦现愁;以喻说愁;白描绘愁;对比表愁。
一、直接言愁
王国维赞赏李煜的词源于其“真”,他曾评价:“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②又说:“闻世愈浅,则性情愈真。”“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③李煜正是因为阅世浅而性情真,因性情真而感慨深,而以血书。表现在词中就是直接言愁。如他在亡国后作的《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国亡而拜辞祖庙,原是极为严肃的事情,而在宋军的胁迫下,只能慌张了事,李煜的心境可以想见。然李煜对此没有深感悲痛,于追忆中不能释怀的仍是被胁北上时教坊所奏的离别歌,及送行时的宫女们,对他们不以其沦为臣虏而犹流露依依不舍之情,怎么不为之柔肠寸断而流泪呢?
作为亡国之君,在告别故国,沦为囚虏时,李煜依依不舍,垂泪相对的不是百姓,而是宫娥。这首词实实在在写出了李煜的心情,他想抒发的只是自己内心的感受,丝毫也不想掩饰什么,也好像从不会掩饰,直接言愁。一字一泪,如诉如泣。
再如《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下片):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三句,用贴切、形象、深刻而又细致入微的语言将千丝万缕难以言状而又无法排遣的离愁直接倾诉出来。就像梳子梳理越梳越乱,没有头绪。特别是“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更将那种是恨是悔不知从何说起,而又令人哀痛至极的离愁别恨一览无余的倾诉于笔端,淋漓尽致的挥洒出来。
无限江山手中送,面对如此重大的变故,李煜感到“往事只堪哀,对景空排”(《浪淘沙》往事只堪哀),慨叹“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在他囚住的地方,只能“无言独上西楼”(《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现实是如此让人倍感无奈,“人生仇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菩萨蛮》人生仇恨何能免),只有“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 (《清平乐》别来春半),“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临江仙》樱桃落尽春归去),“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窗外雨潺潺),“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愁肠更无疑”(《望江南》多少泪),“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对故国,故人之思,李煜毫不隐瞒,毫不修饰,句句是心声的直接抒吐,语语是愁情的爆发。
唐宋词中,不仅李煜直接言愁,许多词人都直言其愁。如李白“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菩萨蛮》),直接写离愁,以思妇为主体,把忧愁、落寞、孤寂直接呈现。李清照对“愁”情有独钟。翻开她的词,呈现在我们眼前的简直就是一个愁的世界,如“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凤凰台上忆吹箫》),“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一剪梅》),“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醉花阴》),“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声声慢》)。李清照的愁或源于对丈夫得思念,或源于作者遭受离乱,饱经忧患后的悲愤。她直接言愁,不仅表现了个人的深愁惨痛,正是那些背井离乡的人们的共同感受。而李煜作为一国之君,对亡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他的词中往往是悔恨愁苦交织,他的愁是惊涛狂澜的奔涌冲泻。
二、借景抒愁
王夫之曾说:“景中生情,情中含景。故曰:景者情之景,情者景之情也。”④
李煜善于借景抒情、借景抒愁。通过写景来营造抒愁的气氛,以景衬愁,融愁于景。如《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这首词中“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寥寥12个字,形象的描绘出了词人登楼所见之景。仰视天空,缺月如钩。“如钩”不仅写出月形,表明时令而且意味深长:那如钩的残月经历了无数次的阴晴圆缺,见证了人世间多少悲欢离合,今夜又怎能不勾起人的离愁别恨呢?俯视庭院,茂密的梧桐叶已被无情的秋风扫荡殆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几片残叶在秋风中瑟缩,怎能不“寂寞”情生。然而“寂寞”的又何止是梧桐?即使是凄惨秋色,也要被“锁”于这高墙深院之中,然而“锁”住的又何止是这满院秋色?落魄的人,孤寂的心,思乡的情,亡国的恨,都被这高墙深院禁锢起来,此景此情怎一个愁字了得。
缺月、梧桐、深院、清秋,这一切无不渲染出一份凄凉的境界,反映出词人内心的孤寂之情,为下片抒发愁情做好铺垫。 情景交融,感情沉郁。
又如《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此词将人生失意的无限怅恨寄寓在对暮春残景的描绘中,是借景抒愁的典范之作。首句“林花谢了春红”,衬托出作者的伤春惜花之情;而续以“太匆匆”,则使这种伤春惜花之情得以强化。狼藉残红,春去匆匆;而作者的生命之春也早已匆匆而去,只留下伤残的春心和破碎的春梦。因此,“太匆匆”的感慨,固然是为林花凋谢之速而发,但其中不也糅合了人生苦短、来日无多的喟叹,包蕴了作者对生命流程的理性思考?“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一句点出林花匆匆谢去的原因是风雨侵袭,而作者生命之春的早逝不也是因为过多地栉风沐雨?所以,此句同样既是叹花,亦是自叹。“无奈”,充满不甘听凭外力摧残而又自恨无力改变生活环境的感伤。“胭脂泪”三句,转以拟人化的手法,表现作者与林花之间的依依惜别之情。花本无泪,实际上是惯于“以我观物”的作者移情于彼,使之人格化。 作者身历世变,泣血无泪,不亦色若胭脂?“留人醉”,花固怜人,人亦惜花;泪眼相向之际,究竟是人留花还是花留人,已是难分。一个“醉”字,写出彼此如醉如痴、眷恋难舍的情态,极为传神,而“几时重”则呼出了人与花共同的希望和自知希望无法实现的怅惘与迷茫。 结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一气呵成。“人生长恨”似乎不仅仅是抒写自己的失意情怀,而涵盖了整个人类所共有的生命的缺憾,是一种融汇和浓缩了无数痛苦的人生体验的浩叹。
再如《捣练子令》(深院静):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这是一首通过写寒夜闻砧声来表现离愁别恨的词。全篇没有出现一个愁字,只是对所处的环境作了一番描写,如起二句“深院静,小庭空”前句写景静,后句写静的原因,环境描写不仅写出了庭院的寂静,而且也把人物寂寞无侣的心境衬托出来,作者的哀痛从字里行间我们不难看出。特别是最后的两句:“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无奈”言不堪其苦,“夜长”言愁也长;长夜难眠,愁思万丈。“人不寐,”言愁难排遣,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数声”言砧声不止,愁思难开。“月到帘栊”言月色朦胧人更凄苦。以景写愁,愁景高度和谐统一,景物凄凉,离愁更难以忍受。
三、以梦现愁
李煜常常借助于梦来表现愁。
从一个封建帝王一下子沦为阶下囚,这种政治地位上的惊人的变化,对李煜来说可谓往事成空如一梦。可以说,李煜的一生几乎就是一场梦。人生如梦,梦如人生,李煜就在这种意境中徘徊。这一时期,几乎李煜的每一首词中都有一个“梦” 字。如《望江南》(多少恨):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已记不清多少次在后悔中痛醒,已记不清多少次对着归而复往的花月慨叹。昨夜梦中依稀的车马,拥着浩浩荡荡的游园队伍,何其春风得意!今朝枕旁的淡淡泪痕,对这空空的庭院,又是何等泣不成声!一切恍若昨日,清晰而又遥远;一切都已成为昨日,眷恋而又惆怅。
李煜就是这样在温馨的梦与冷酷的现实中度过的,整日无所事事,空虚寂寞,他无法控制自己思绪的野马,不能把他们从记忆的原野拉回来,不得不身不由己地作它的骑士,走向他自己以前十分熟知,现在却十分不愿意去的地方。
使李煜感到最悲凉的就是他失去了江南的一切,每当他凭栏远眺的时候,他都恨不得能身生双翼,飞到他的故国中去,去重新开始他在梦中不断地感受的生活。可是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对于他来说只能是梦幻,而且永远是梦幻。李煜与他的江南,就像是热恋中的情人,李煜无时无刻不在为难与它相见而痛苦不堪,可是他们就是不能相见。如《浪淘沙》(窗外雨潺潺):
窗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此词上片写梦里欢娱、觉后凄怆、至醒之由,以及醒后得所闻所感。身为囚徒,哪有欢乐可言。且往事如烟,更不堪回首。而十年国主生活,竟于梦境中得以重温,浑然忘作客他乡、寄人篱下,总算获得短暂的欢乐。但梦境毕竟是虚,现实生活究竟是实,从虚幻的梦里天堂,随梦醒而一下跌入现实的苦海,心酸滋味,诚不如无此梦好。“不知”二字,言误梦幻为现实,自怨自艾,更见凄苦之情。
对于李煜来说,所有欢快的往事都已经是过眼云烟,随风而逝,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带来的是两种意义上的落魄:为往日的欢乐而失魂落魄,为今天再也得不到那样的欢乐失魂落魄。茫然、怅然,在不知不觉中一声长叹,梦醒的李煜留下伤感的泪。如“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菩沙蛮》人生愁恨何能免)
在李煜的梦境中,不但有对江南风景的回忆,还有对当年享乐生活的回忆,但其中回忆最多的,可能还是他与前妻娥皇之间美好婚姻生活所带给他的快乐。如《采桑子》(庭前春逐红英尽):
庭前春逐红英尽,舞态徘徊。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
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
中年丧妻,是人生最悲痛的事。李煜用梦来写,使其更为缠绵,使人感到其愁更为悲凉。对娥皇的思念不但加重李煜对往事的感伤,而且还由娥皇联想到小周后,这样就更加重了李煜的愁,李煜的痛。
此外,“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浣溪沙》转烛飘蓬一梦归),“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菩沙蛮》人生愁恨何能免),“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喜迁迎》晓月坠),“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阮郎归》东风吹水日衔山),“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谢新恩》秦楼不见吹箫女),“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谢新恩》樱花落尽阶前月),“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清平乐》别来春半),“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乌夜啼》昨夜风兼雨),“闲梦远,南国正芳春”,“闲梦远,南国正清秋”(《望江梅》)等,都用梦反衬出李煜现实中的极端无奈和痛苦。用梦把李煜的愁展现得淋漓尽致。
四、以喻说愁
李煜善于用贴切的比喻来表达抽象的愁,将心中的愁转化为具体的形象,把抽象的愁表现得生动传神。
(1)以水喻愁
用水流的滔滔不绝象征愁的深广和绵绵无尽,这是唐宋词人常用的一种手法。刘禹锡的《竹枝调》“水流无限似侬愁”,稍嫌直率;温庭筠的《梦江南》“斜晖脉脉水悠”,悠悠的流水,犹如无穷离恨,余味不尽,但很难引起共鸣;而秦观的《江城子》“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则又说得过尽,反而削弱了感人的力量。欧阳修的《踏莎行》“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以水喻愁,即景设喻,随手拈来,自然天成。征人越走,离家越远,离愁亦越续越长越多。春水伴着征人的足迹遥遥不断,离愁像眼前的春水悠悠无尽。“迢迢不断如春水”一句,客观景物与主观感受完全吻合,写景言愁自然天成,是以意境取胜。李煜的《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一江春水向东流”,含蓄地显示出愁思的长流不断,无穷无尽。可以说,李煜的《虞美人》之所以能引起广泛的共鸣,在很大程度上,正有赖于“一江春水向东流”这富有感染力和象征性的比喻,将愁思写得既形象,又抽象:李煜并没有明确写他的愁思的真实内涵——怀念昔日纸醉金迷的享乐生活,而仅仅展示了它的外部形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样人们就很容易从中取得某种心灵上的呼应,并借用它来抒发类似的愁情。
再如李煜《浪淘沙》(窗外雨潺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流水落花春去也”用水来喻愁之无限,形象而又生动。同时,水也暗喻来日不多,不久于人世。这是何等凄凉。
而《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以流水长东喻人生长恨,不禁让人想起另一首《乌夜啼》(昨夜风兼雨)有“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浣溪沙》(转烛飘蓬一梦归)吟“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漫斜晖”,皆有异曲同工之妙。浩荡的江水融入一腔怨愁,或“流”或“逝”,滚滚“长东”,更行更远,牵引着人的视线。通过以水喻愁,一个不甘心又无可奈何的亡国之君的形象鲜明的展现在人们眼前。
(2)以丝喻愁
如《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用丝喻愁,新颖而别致。前人以“丝”谐音“思”,用来比喻思念,如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题》)就是大家熟悉的名句。李煜用“丝”来比喻“离愁”,别有一番新意。然而丝长可以剪断,丝乱可以整理,而那千丝万缕的“离愁”却是“剪不断,理还乱”。那么,这位昔日的南唐后主心中涌动的是怎样的离愁呢?是追忆当年的荣华富贵,是思恋故国家园,还是悔失帝王江山?然而,时过境迁,如今的李煜已是亡国奴、阶下囚,荣华富贵已成过眼云烟,故国家园已是不堪回首,帝王江山已毁于一旦。阅历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经受了国破家亡的痛苦折磨,这许多的愁苦悲恨咽于李煜心头难以排解。而今是尝尽愁滋味,而这愁滋味又怎一个愁字了得。
(3)以春草喻愁
以草喻愁,唐宋词中常用,如冯延巳《南乡子》中“芳草年年与恨长”,将抽象具体化。“恨”是一种感情,只有浓淡之分,而此句把恨拟如草,写其逐年增长之态。秦观《八六子》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写出了离愁别恨不因岁月流逝而冲淡,却如满目“刬尽还生”的芳草,蔓延不绝,顽强不灭。而李煜《清平乐》(别来春半)“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用春草喻愁,把那纷繁难解的离愁以及道不清、说不明、挥不去的滋味形象的表现出来。
五、白描绘愁
白描原是来自民歌而在我国古典诗歌中广泛运用的一种艺术手法。其特点在于不雕饰,以朴素的文笔对事物进行勾画。用白描手法来表现愁,李煜可谓是到了炉火纯青、不露痕迹的地步。如《菩萨蛮》(人生愁恨何能免):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垂泪。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这是李煜降宋后抒写亡国哀思的作品。词中充满了对故国的怀念和对人生愁恨难免的无奈感慨。开篇直抒胸臆,荡出满怀的愁恨,统领全篇。以“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结句,这是最凄绝哀婉的悲叹,悔恨难当。李煜心中无限的“愁恨”脱口而出,奔涌不止。全词以精练的笔墨直接抒情,句句口语,句句情语,浑然天成。
又如《浪淘沙》(窗外雨潺潺):
窗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全词语言生动传情,纯用白描手法倾诉心中无尽的苦痛。词中抒发了李煜从一国之君跌为阶下囚后所感受的辛酸和痛苦。李煜运用了大量常见又接近口语的词句来抒愁。“别时容易见时难”是妇孺皆知的家常语,特别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两句,看上去语无惊人之处,但它的寓意无穷。流水落花常常见,可在李煜的笔下却迸发出不可制止的愁情,它以真实生动的形象表达了李煜在眼前物是人非的感慨所寄托的那种浩淼无边的愁思。全词情景交融,梦里梦外、欢乐悲哀相互映衬,具有动人心弦的感人力量。
再如《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首词主要写由于季节的交替变化所引起的对人生的感叹。在上半片里,将人就林花遭受寒雨无情摧残这一景象,用落花寒雨这些典型事物来引发人物对人间美好事物匆匆凋零的怅惘。描绘了一幅狼藉残红的暮春图,创造了一种令人沉闷的环境。它对李煜发出“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一深沉的感叹,起到了叹景衬愁的作用,同时又使李煜在词中描写的愁与景十分和谐地融为一体。
再如《捣练子令》(深院静):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这首词,运用白描手法着力表现秋夜捣练声给一个孤独苦闷而彻夜难眠者带来的内心感受,含而不露地传达了一种难言的愁绪。
像“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同样以平实的语言表达了无边无际的愁思。
李煜的这些语言,虽然看不出一点锤炼的痕迹,但是它却足以把天底下各种各样的离愁别恨囊括尽了。李煜那种充当亡国之君的耻辱和每日以泪洗面的囚徒生活最痛切、最悲哀的愁情,通过这些白描语言可以说是表达的淋漓尽致。
六、对比表愁
对比,也是李煜常用的表现手法。在中国文学史上很难找到像李煜这样的文学家,短短一生,先是贵为人君,享不尽荣华富贵,最后却落得山河破碎,沦为阶下囚,可以说是天堂地狱之别,历尽大起大落,极喜极悲。读他的词,我们能感受到他的快乐,他的肝肠寸断。如《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此词中,李煜借春花秋月的无休无止与人世间多少往事的短暂虚幻相对比:“小楼昨夜又东风”的周而复始与“故国不堪回首”的变化无常相对比;“雕阑玉砌应犹在”与“朱颜改”的物是人非相对比。在这些鲜明的对比中,李煜的愁思只能如江水,滔滔不绝,无休无止。
又如《望江南》(多少恨):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词以“多少恨”开篇,恨什么?为何恨?并非为昨夜梦中之事,而是梦醒后的残酷现实。梦回故国,还是往日游玩,依旧车马喧嚣,春风得意,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而梦醒后的现实却只有一腔的遗恨。表面写对昔日繁华的眷恋,实际表达的是今日的凄凉愁苦。梦里欢聚依依,梦外悲恨连连,强烈的对比中,使人深感人事悲欢的难料无奈,把无限的愁展现出来。
再如《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上片回忆故国旧景。立国四十年,辖地三十五州,国土方圆三千里,称霸一方,堪为大国;宫中楼阁林立,花木茂密,一派繁华景象。“几曾识干戈?”带有强烈的无奈和自责,过去荒废国事,终致今日沦为臣虏。往日的欢歌艳舞不再,只有今日绵绵不尽的悲伤。昔日之人君与今日之臣虏对比,今昔之感何等强烈,人生的沉浮悲欢还有比这更深刻,更让人愁的吗?
李煜或用梦中情景与现实环境对比,或用今与昔对比。对比中使所抒发的愁情更浓,愁意更远,使人能更大程度地感受到他的亡国之哀和内心的愁苦。
李煜词直接言愁、借景抒愁、以梦现愁;以喻写愁、白描绘愁、对比表愁,把故国之思,离愁别恨展现得淋漓尽致。从很大程度上说,欣赏李煜词,就是玩味李煜词中的“愁情”。正因为李煜运用了多种表现手法来写愁,才使李煜词的色彩显得五光十色、绚丽斑斓。
注释:
①杨军《南唐后主李煜传》,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12.
②③③④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2.
参考文献:
[1]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2.
[2]杨军《南唐后主李煜传》,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12.
[3]《春花秋月何时了》,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
[4]王锺陵《唐宋词鉴赏》,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四川辞书出版社,2007.1.
[5]孙康宜《词与文类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9.
[6]邓乔彬《唐宋词美学》,济南:齐鲁书社,2004.10.